十五中就是美术学校的代名词,大连人少有不知道。
我是十五中的学生,初中、高中都在这里度过。
说起我们的学校,历史可不算短。初一开运动会,主席台标语的文字分明写着:“第四十八届运动会”。
那是1991年的事情,算起来学校成立有六十多年了。
十五中以美术闻名还最近三十来年的事情。
当年,文革后期,以美术组的徐世政老师在课余组织美术活动开始的。
学生中偶尔有考上美术学院的,逐渐铺开了摊子,进入九十年代末,学校里初中部的普通班被取消,十五中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美术中学——彻头彻尾的美术中学是个啥滋味?
我没尝过,想想从小到大朋友、同学都是一个专业的,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况且,现在的十五中早已不是当年的十五中了。
80年代末,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十五中开始对外招收业余班学员。
1988年初夏,我爸爸带着我的速写去见了徐老师,由此进入十五中夜校,那一年我小学三年级。
去学校的头天晚上,看新闻联播,爸爸指着里头的西方国家元首说:“看人家老外,眼睛活得很!眼神总是随着对方谈话的内容变化!”
这个我记下了。
第二天,面见美术组的四位先生(徐老师、姜老师、张军老师、黄老师,当年只此四位),我用昨天外国人的眼神配合着父亲的话语,从而博得诸位先生的一致赞美!
徐老师对我颇为相看,让爸爸周末带着我去他家,耳提面命,成为入室弟子,但我从来在他家接受指教,唯一的一次,由于路不熟悉,到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
过后,徐老师问父亲:“你怎么能没找到呢?不是给你地址了么?”
父亲说:“找到了。”
徐老师接着问:“在哪里?你说来我听听!”
父亲说:“破烂市场那边儿!”
徐老师颇为不快地说:“那不对!你说的不对!!”
父亲知道说错了话,赶忙纠正:“噢!在北京街那里!”
徐老师点点头,笑呵呵地:“对喽!北京街嘛!”
其实,父亲一点没说错!在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老城区每逢周末总要在201有轨电车道边街巷里自发形成一个旧货交易市场,什么都有卖。
北京街、大同街都在这个范围里。
十五中地处市中心的市中心,是日本时代的欧式三层红色砖楼,分东西两楼,都是临街的转角楼,藉此正好合围成一座封闭的院落。
院子很逼仄,只有花坛2座,芙蓉树若干。
所以操场建在学校南边,隔着一条叫福泉街的小马路,1995年以前跟渤海啤酒厂毗邻。
学校院子里有二层尖顶水泥拉毛小楼2座,这样的房子在1945年以前,是日本公司职员的住家。
我一直搞不清这里的住户跟学校究竟有什么关系。
这里有个女疯子,个子不高,表情严肃,眼袋很沉,走路不看人,喜欢早晨穿戴齐整地出现在附近的劳动公园,围着花坛口中念念有词地转圈。
美术组的窗户开在东楼二楼东南角,那是东楼最好的位置。
我们大连是丘陵地貌,山地平原夹杂,凡是这样的城市都是依(地)势而建,所以基本没有正南正北的街道,建筑物很多都是斜开门,学校东西两门都是这样。(平原地带忌讳斜开门,我居住过的西四大红罗厂西口的酒楼就是西南开门,结果2年倒了三家店,这不!前些日子路过,又黄了一家)
美术组是木地板,这也是日本人给我们城市留下的,由于年久失修,踏在上头吱吱拗拗的。
美术组窗户开在临街,隔着福泉街便是操场,操场大且简陋,地上铺的像是煤渣。
操场南门隔着五惠路是著名的劳动公园,山上的电视塔坐在办公室里可以看的很清楚。
美术组右边是音乐教室。
由本校唯一的音乐教员常老师弹着风琴教授大家,常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有些发福的妇人,她同时担任年级组长的重任,为人严厉不失幽默,说话办事干净利索,缺点是一说话就不停地咔吧眼睛。
东楼最西头是个礼堂,偶尔会作为体检、接种疫苗、小范围的选拔赛使用,真正为大家注目的还是每年若干次的风景写生展览。
美术组左边是静物室和图书室,掌管钥匙的是带眼镜的王老师,她是个尽职的管理员。
东楼的东侧是可以并行两辆汽车的夹道,对面原先也是老式的楼房,在94-95年间拆除了,由于投资方的撤出,这地在我上高中过程里一直闲着,满是蒿草,还有一个水泡子。楼没拆完那会,一群做烧鸡的跑到废墟里杀鸡、烧水、褪毛。
站在二楼教室窗台前就可以看见地上凝固发黑的血。
东楼大门前盖起来2家拉面馆,吃拉面是我们那个时代中学生最普遍的就餐方式之一。
靠南的拉面馆的茶蛋锅总是摆在路边,由于紧挨着操场,曾经发生足球砸进锅里的事件。
再说西楼,一般按照呆在这里人的习惯叫前楼,这里紧邻中山路。
校长、教导主任、初中各教研室全部在这里。
初中时候的吕校长是个和蔼可敬的老头儿,宽厚仁慈,我曾经有速写发表,他看了居然请我进办公室为他画像。
本校有传说中的“四大金刚”,忘记最早听谁说的了。
即便是当时,我也只记得3个:狗眼、地球、草莓裤头。第三个从来不知道是谁。地球是个教地理的、爱开玩笑的、偶尔有些脾气的秃老头。
狗眼,他的威名不仅限于本校。因一只眼睛是玻璃而得名。
狗眼本姓姚,最初是本校语文老师,后来逐步升级,最后作为教导主任。
他对学生错误的惩罚几近宗教的热忱,完全是一种发泄,需求之后的快感。
我曾经在集邮门市遇到过他,他正在挑选邮票,我忽然觉得狗眼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毕竟他还有自己的爱好!
前楼一层走廊光线很差,从外头阳光下猛地进来,会短暂的失明。
我初中的教室就在一楼,窗户朝东,外头有一株很大的芙蓉树,冬天,元旦班会,我们曾经在下面烤过肉。
下午,坐在窗边,我经常透过树叶看着院里的小楼发呆,总感觉距离我非常遥远。
教室离热饭的地方很近,一到10点多就会闻到各种菜肴混杂的气味,腻腻的,软软的,有些潮湿的感觉。
熥饭的老太太是个厉害的角色,跟领导很能吃得开!
她对学生很刻薄蛮横,历史上很多学生因为跟她的矛盾而被处分。
美术室在教室对门,邻街的屋子,冬天很冷,夏天湿热。
小学在夜校学美术那会常年在这间屋子,几个淘气的学生经常用刺水枪突然喷向窗下的路人,用他们惊慌迷惑的状态取乐。
初中,一个美术老师把教室的角落当作自己的书房,从旧货市场趸来的书籍杂志都堆放于此。
后来竟被学生拿走大半,我有一本40年代野夫写的《木刻技法》就从那里来的。
十五中在70年代以木刻扬名,《少年文艺》的封二、封三经常有作品发表。
这个传统一直持续到90年代,估计现在没有这样的教学了,辛苦麻烦不说,木刻刀还容易伤手。
最主要的今天的木刻已经沦为边缘艺术,美术院校版画系的学生毕业大多转行,那有心思搞这奢侈的东西。
从小学到高中,我观看了无数十五中前辈学长的作品,现在想来那些风景作品历史意义必然要大于艺术价值,很多早已消失的街巷、西岗区的东洋建筑、没有修葺过的质朴的海滨、隐蔽在市中心的动物园……只能从资料库里堆满尘土的画作中找寻,十五中现在条件好了,应该出版一本关于20年前大连的画册,调子应该满是一丝忧伤怀旧的淡淡的甜美。
可能永远也不会有这样一本书,我很想再好好看一看那些画。
几年前,我们的学校就已经搬离了老校园,这里的只作为业余班教室使用!
那么大的一片地方呀!如今,就连这最后的念想也将随着推土机的轰鸣粉碎。
那些开发商和作业的工人,知道这片废墟下埋藏着这许多故事么?
“你们谁知道来到十五中是为了什么嘛?”,大教室里,徐老师带着特有的激情发问。
“因为我喜欢画画!”我嘹亮地回答。
“对了——” 徐老师说。
这番对话在1988年初夏,那一年我九岁。
2006年8月24日写于十五中倒下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