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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与恩师罗瘿公

2017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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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的第一恩公
        位于北京西四北三条39号的程砚秋故居,挂着“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但没有开放。程家人不爱张扬。程夫人果素瑛生前就不太同意挂牌,后来经文保单位劝说,又考虑到保护故居,才同意挂上。上世纪80年代,常有官方人士、外国学者慕名来访,都被程夫人婉拒。如今,居住在这里的程砚秋二子程永源及夫人,也像母亲当年一样低调。他们把程砚秋的藏书、戏服、道具保管得很好,每年分批搬到院子里晒太阳。这是他们尊重母亲和纪念父亲的方式,不足为外人道。
程永源说:“父亲叫我们记住,程家有两个恩公,第一个是罗瘿公,第二个是周恩来。”
        初夏的京城阳光明媚,蝉鸣伊始。程永源站在父亲手植的柿子树下,开始追忆往事。就如这棵70年树龄的老树仍在为程宅遮阴一样,罗瘿公的恩情,仍福荫着程砚秋后人的心灵。


        这位被一代京剧大师称为恩公的广东人罗瘿公,是个什么人物呢?
        罗瘿公(1872-1924),名惇曧,字掞东,出身顺德名门,父辈久任朝官。他幼有诗才,先后就读于广雅书院、万木草堂,拜康有为门下。罗瘿公1903年中副贡,在京任职。《瘿公诗集》与梁鼎芬、黄晦闻、曾习经的诗集并列为《岭南四家诗》。瘿公醉心京剧,写过《红拂传》、《梨花记》等十几个剧本。著有《庚子国变记》、《中俄伊犁交涉始末》,是研究近代史的重要著作;介绍梨园掌故的《鞠部丛谈》则是研究晚清、民国戏剧的重要资料。
        菊部(菊通“鞠”,菊部泛指梨园行)雅事只是罗瘿公沧桑人生的一点乐趣。他日后为程砚秋无私的奔忙,也只是为自己内心仅有的一点性情而活。最能理解他的落寞的是挚友黄晦闻。晦闻为《瘿庵诗集》作序说:“瘿公与世可深,而不求深于世。学书可深,而不求深于书。为诗可深,而不求深于诗。至其驰情菊部,宜若深矣,然自谓非有所痴念,则亦未尝求深。”晦闻认为,瘿公玩世的外表下,有不能忽视的立身之义。
        罗瘿公的诗,常有一种对光阴与时势不可逆转的感慨。如《春尽日》:“流光一去真如客,廿四番风廿四年。只賸落花留别思,不成中酒妥朝眠。流莺笑我将春负,芳草撩人当恨传。明日春归向何处,子规声断万山前。”
        罗瘿公亲历满清衰亡,至袁世凯称帝,瘿公不受其禄,卖文鬻字为生。又值家人多难,女死妻狂,瘿公晚景凄凉,幸得程砚秋知恩图报,照顾有加。
        1924年9月,秋风肃杀。罗瘿公为程砚秋写的最后一个剧本《青霜剑》甫上演,罗瘿公与世长辞,终年52岁。他立下遗嘱,墓碑上不写官职,只写“诗人罗瘿公之墓”。
        如今记得罗瘿公的,多是京剧票友,而不是罗瘿公的故乡人。
        程砚秋出生于满人没落世家,初名程菊侬,后改名程艳秋,字玉霜,最后改为程砚秋。砚秋3岁丧父,家境艰难,母亲送子学戏。师傅荣蝶仙为人严苛,弟子除了练功,还要做繁重劳动,动辄挨打。程砚秋两腿曾被打至留下血块,多年后赴德国演出时,才施手术治好。
        程砚秋天分高,又刻苦隐忍,15岁就崭露头角。罗瘿公一见,惊为天人,认为程砚秋已能与梅兰芳媲美。赋诗道:“除却梅郎无此才,城东车马为君来。笑余计日忙何事,看罢秋花又看梅。”


        此时荣蝶仙把小有名气的程砚秋当成了摇钱树,从早唱到晚。程砚秋劳累过度,嗓子开始倒仓。罗瘿公对荣蝶仙说,不能再唱了,再不休息,这辈子就完了!荣蝶仙不以为然。有人请程砚秋去上海唱,每月六百元包银。罗瘿公急坏了,一咬牙,奔波借来七百大洋,赎出程砚秋。
        重获自由身后,程砚秋开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学习与修行。
        罗瘿公给程砚秋安排的功课是:上午跟武旦阎岚秋学武把子,然后吊嗓子;下午跟昆旦乔慧兰学昆曲身段,并请江南名笛师谢昆泉、张云卿教曲;晚上到王瑶卿家中学戏。罗瘿公还常常带程砚秋去看电影,让他了解更多艺术手法。文化由罗瘿公亲自教授,让他临摹书画,为他讲史说戏,教他诗词歌赋。程砚秋天生颖悟,得此培养,更出落得儒雅端秀,气韵风流。至今仍摆放在程砚秋故居的一套《四库备要》,木柜上有程砚秋题写的书目,书法清俊,颇得罗瘿公风骨。
        程砚秋17岁时,嗓子恢复得差不多。罗瘿公就安排他拜梅兰芳为师,使表演技艺又上层楼。
        程砚秋18岁生日,罗瘿公为程砚秋写经,并请康有为、梁启超、林纾、陈师曾等一众名士为程砚秋题诗作画。这批一流人物的墨宝,充满勉励之情,是一份极珍重的“成人之礼”。罗瘿公时时提醒程砚秋不要沾染梨园中的坏习气,戒烟酒、莫赌博。
        罗瘿公和王瑶卿根据程砚秋的嗓音,避险求韵,设计出一种抑扬幽眇、似断还连的新腔。所谓新腔,程砚秋自己是这样理解的:“新腔者,四腔之外,加以小腔……其音狭而奇,如童子音,又谓之鬼音。虽为新腔,实存古调,非尽变旧法也,然是天赋非人力所能强者。”
        程砚秋的发音,时人称“脑后音”。老京剧里有类似的“游丝腔”。而远在罗瘿公的故乡岭南,唱地水南音的瞽师也有因嗓音沙哑而造就的独具沧桑感的唱腔,称为“云遮月”。不管是哪一种缺憾之美,其动人之处,都是以情入声。罗瘿公曾这样评价故乡的粤讴:“其言甚浅而意甚深,回旋往复,幽眇奥折,而音节则极谐婉。每于珠江酒坊,九华灯下,闻曼声低唱,丝弦自抚,低回欲绝,能使吾心似悲似喜,似迷惘似觉悟,惝恍焉不能自主也。”他深知比音律更动人的是声音,比声音更玄妙的是气息。情之所至,哑比亮更有味,收比放更悠长。
        程砚秋在这样的氛围中浸淫成长。罗瘿公开始为他创作剧本,写出《红拂传》、《鸳鸯冢》等新戏,让程砚秋淋漓尽致地发挥他的唱腔。
        1923年,程砚秋到上海演出,戏院高悬罗瘿公撰写的嵌着“艳秋”二字的鹤顶格对联:“艳色天下重,秋声海上来。”气格高华,意象不凡。罗瘿公还亲自打点一切,包括演出安排及宣传。程砚秋在上海大获成功,同梅兰芳从师徒关系变为竞争对手。罗瘿公又提醒程砚秋,后辈走红,定要克己自律,对梅兰芳保持“不即不离”的关系。程砚秋铭记于心,行事谨慎。虽然在戏台上一争高低,但台下师徒礼数不变。梅兰芳四十大寿,程砚秋前往拜寿,恭恭敬敬行叩头大礼。

程砚秋知恩图报,师徒情深传为佳话
        罗瘿公对程砚秋的培养,不仅在书卷气,更在节义之气。
        程砚秋三子程永江整理出版了《程砚秋日记》。程永江说:“我父亲说,程有今日,罗居首功,罗不是简单的编剧家,他是一代义士。”
罗瘿公生前曾草拟遗嘱,上书:“民国未入仕,未受荣典,但为民而已。”此话既寄寓了他对清朝的失望,也寄寓了他对袁世凯称帝后民国政治的失望。20年后,同样有骨气的程砚秋宁可隐居务农,也不愿给日本人唱戏。罗瘿公在天有灵,也会为他骄傲。
        罗瘿公写给程砚秋的18岁赠言的最后一句,是“永不退转”。这四个字激励了程砚秋的一生。不管历史怎样动荡,他都能谨守艺德、修身克己、知恩图报。程砚秋赠陈叔通菊花图上有题诗:“淡极方知艳,清疏亦自奇。风霜都历尽,留得后开枝。”正是他为人的写照。
        罗瘿公晚年不幸,幸有程砚秋治病扶丧,尽孝子之礼。程砚秋日记记载:“当甲午之岁,掞东师罹肺疾,养疴于德国医院,卒以瘵死。治疗、治丧诸费皆玉霜独任之。未匝月,掞东师妻死于病,玉霜又力任之。每当春秋祭日,玉霜具香茗名酒奠掞东师墓于万花山,断碣乱草,纸灰飞扬,怆然于怀,爰赋诗以凭吊焉。”程砚秋的诗是这样写的:“明月似诗魂,见月不见人。回想伤心话,时时泪满襟。西山虽在望,独坐叹良辰。供影亲奠酒,聊以尽我心。恩义实难忘,对月倍伤神。”一字一泪。
        罗瘿公生前提过,希望墓碑请陈散原书写。程砚秋携润笔五百金拜见散原老人。散原被程砚秋感动,欣然题字,拒收润金,并为程砚秋赠诗:“终存风谊全生死,为放西山涕数行。”
        康有为得知程砚秋的行为,称赞其为“义伶”,也赋诗道:“落井至交甘下石,反顾同室倒操戈。近人翻覆闻犹畏,如汝怀恩见岂多。惊梦前程思玉茗,抚琴感旧听云和。万金报德持丧服,将相如惭菊部何!”在诗中表达了对罗程师徒情深的羡慕。


        罗瘿公内心早知程砚秋是一个“可托三尺之孤”的义士。他在遗嘱中交代:“程君艳秋义心至性,照掩古人,慨然任吾身后事,极周备,将来震、艮两子善为报答。甲子八月初四晨,罗瘿公倚枕书,盖极支离矣。”3周后,罗瘿公离世。他并不知道,他死后,两个儿子命途多舛。长子罗宗震因学生运动被清华大学开除,后参加了共产党,1933年在上海被捕,随后步母亲和姐姐的后尘,精神失常,不久就去世了。瘿公的二子罗宗艮当兵后亦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程砚秋二子程永源曾听家中应门的马大爷说,上世纪30年代,罗瘿公的儿子曾到访,神色慌乱,像出了什么事。家人拿了干净衣服什物出来,他匆匆换过就走了。程家一直希望和罗家后人联系上,但杳无音信。
        恩师远去,音容长在。每逢罗瘿公生辰忌日,程砚秋必往祭拜。程永源说,他小时候每年都随父亲去为罗瘿公扫墓。后来他去外地工作,十几年后回来,发现瘿公墓已夷为平地。
        程砚秋早已表达过对恩师之墓难保的担忧。1943年4月5日,清明节当天,程砚秋在日记中写道:“上罗瘿公先生墓,早8时乘西直门火车至黄村下车,步行三里多路到,见松牌坊上铁钉被拔去很多,有两家代看墓尚且如此,再过数年,我若不在了,无人扫祭,想定变成荒原了。”

罗瘿公死后,依然护佑着程砚秋
         罗瘿公去世,有人说,罗瘿公死了,程砚秋就完了。但罗瘿公没有让这一切发生。他早早做好了准备,找来剧作家金仲荪为程砚秋写剧本,又安排程砚秋结识旧学造诣很深的陈叔通。罗瘿公死后,程砚秋并没有成为“孤儿”。金仲荪依罗瘿公遗嘱为程砚秋创作的《文姬归汉》、《荒山泪》、《春闺梦》等剧本,成为程派真正的代表作,走向更高的艺术高度。陈叔通经常给程砚秋写信,为他解答学问上或人际关系上的难题,如同在世时的罗瘿公。
        罗瘿公为程砚秋创作剧本时,其实颇为苦恼。他思想解放,支持男女平等、一夫一妻。他的剧本《鸳鸯冢》正是批判封建婚姻的,但观众并不买账,他们仍喜欢才子佳人、齐人之福的旧戏。罗瘿公怕影响程砚秋的生计,只得屈从于大众的审美,继续写《赚文娟》、《玉狮坠》这些有“票房”的戏。而金仲荪接过创作剧本的重任时,程砚秋已成熟,有了自己的风格与思想,他可以在饰演的角色中,担当起自己的社会责任。
        程砚秋在日记中写道:“金先生继续了罗先生最后的胜利,作剧总以‘不与环境冲突,又能抒发高尚思想’为原则。”“我感觉到罗先生故去,的确是我很大的损失,可是他几年来对我的帮助与指导,的确已然把我领上了真正的艺术境界,特别是罗先生帮助我找到了自己的艺术个性,使我找到了应当发展的道路,这对我一生的艺术发展,是一件莫大的帮助。为了纪念罗先生,我只有继续学习,努力钻研业务,使自己真的不至于垮下来。”
        程永源先生健朗、健谈,讲到动情处,眼角泛起一点克制的泪光。比如,他说周恩来在“文革”中保护了程砚秋故居,邓颖超给程夫人送老母鸡……程永源指着柿子树说:“这树苗是父亲带我一起去护国寺买的。”如今柿子树亭亭如盖,果实累累。

 

编辑:j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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