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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文字是肉做的

2020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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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喜欢观察古今中外带有文化趣味的情事,领会个中寓意,然后回过头来斟酌眼前的文化现象以及这些现象牵出来的语文课题。

  于是,这本书中所收的这些小品,正是我的一点观察、一点领会;走笔之时,往往动了真情,有笑声,也有泪影。

  人心是肉做的。我相信文字也是。

  ——董桥,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五日

  文字减价战

  中文报纸终于揭开了减价战的序幕;市场力量把文化事业推进更激烈的竞争森林里去,一起接受适者生存的考验。文字产品在惊涛骇浪中浮沉。

  其实,文字媒体近年早就有两种文化在对峙,一种是温情的、传统的、正义的横向文化,另一种是重视企业效率和市场价值的纵向文化。属于前者的文化人标举文字媒体的社会责任,深感报纸功能变质,相信报人的道德勇气足以力挽狂澜,拯救低迷的文化市场。后一种报界中人则认为媒体必须自省的课题不是“为什么要生存”,而是“怎么样生存”。他们不能忘怀通俗文化的经济效应,企图藉企业管理方法去冲淡文化事业人力资源中的人的价值,希望化文字为汉堡包,制造上市公司年报上的神话。

  这两种文化都不宜矫枉过正,也不可妄想独尊,只能在长期的对峙中谋求“斩件”妥协。再说,媒体本身出售的既是文化产品,自然不可轻易放弃自己产品的基本配方,只宜在传承中提高产品的“疗效”。这点非常重要。优质报纸减价战中不必自乱方寸,反而必须优上求优,突出特性。《时代》杂志已故集团总编辑Hedley Donovan谈传媒操守与责任,要求的是:

  warmth without sloppiness;sharpness and snap without cruelty;worldliness without vulgarity。(温馨而不伤感;尖锐而不凉薄;入世而不低俗。)

  这是优质媒体的晨钟暮鼓。

  “一向”与“同时”

  中文形容时间时序最是考究,也颇欺人;稍微疏忽,文气即死。说“在春天”不如说“春天”或“春季里”有美感;讲究韵味的当然会说“春来发几枝”。

  “一向”或者“向来”甚至“一晌”也大见学问。秦观的“未知安否,一向无消息”固然可读;李煜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也大可圈点。白些的是宫天挺《范张鸡黍》里的“哥哥这些话我也省的,这一向我早忘了一半也”。想不到香港的中文里竟有“一直以来”之说,确是新鲜!

  中文大学医学院十五周年纪念特刊里,校长献辞第一段说:“本人谨衷心祝贺医学院同人一直以来在医学教育、研究、以至临床服务方面所作的卓越贡献。”此处的“一直以来”改为“一向”一定更好。在这一句话之前,校长说:“今年,欣逢本校医学院成立十五周年;适值第一批医科毕业生踏入社会服务至今,转瞬亦届十载。”因为“今年、欣逢”加上“适值”又“转瞬”,时态实在混乱,读者昏头昏脑。说得白一点可能清楚得多:“今年是本校医学院成立十五周年,也是第一届医科毕业生为社会服务的第十年了。”

  跟“一直以来”一样不中不英的是“与此同时”。中大医学院院长李国章的献辞第二段细数十五年成果,第三段接着说:“与此同时,中大医学院的教研成就亦名满国际。”用“同时”或“此外”就够了。当然,“教研成就”只能“誉满国际”;“芸芸教授”才会“名满国际”。

  不要经典要经读

  都说文字越改会越好。我觉得所谓改,其实是重读的过程;重读会发现问题;发现问题会逼你思考;思考会逼你去改动文字;可能改了就好了;也可能改了几次才发现第一次写的最好,于是不改。

  海明威说,他的《战地春梦》第一章改了五十几次;他觉得第一次起草的文字必定是狗屁。王尔德说,他花了整个上午去校对他的一首诗,把一个逗号删掉了;到了下午,他又把逗号放回去了。他们两位都是大作家,作品有价值也有人读。最可怕是绣花似的绣出了没人读的经典。马克·吐温说,经典作品是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读过却没有人愿意去读的东西。(A classic is something that everyone wants to have read and nobody wants to read.)

  新闻工作者写稿、翻译都是急就章,往往连重读一次的时间都没有,遑论修改。这就特别需要练好基本功了。基本功说穿了是造句的功力。造句最基本是练习造短句子,尽量不要把几个意念穿插成又长又臭的梦呓。政府拨款资助十份语文改善计划的新闻稿里有一句话说:“批准拨款予这些计划,显示出语文基金对于那些有助改善市民在社区或工作方面的语文能力改善计划,均给予支持。”这不是经典,但肯定没有人爱读。“批准拨款一事,显示出语文基金当局支持各项改善计划,竭力提高社会各界或在职人口的语文程度。”这也不是经典,但起码读得下去。

  一说便俗!

  有一位大书法家一生坚决不给坏人写字。听说,一位当过汉奸的人偏偏深爱书家的字,到处拜托书家的至亲好友代求墨宝。书家推辞不掉,故意大书“不得随处小便”六个字给他,心想这一下总算交了差,对亲友也有个交代,而且肯定汉奸不会挂出这幅字来。岂料汉奸收到了满心欢喜,转身请装池店把这六个字剪剪贴贴裱了出来,赫然是上佳的条幅:“小处不得随便”!

  “便”字前头配“大”配“小”都不雅,中外皆忌讳。小说家John Irving给《纽约时报》写书评介绍一部风月小说,小说里的一个商人以小便射得远出名,还赢过比赛。Irving评到这一节格外小心,委婉用了pee字。岂料《纽约时报》还是认为此字不雅,书评登出来改成“...a trader who’s famous for winning bladder avoiding competitions”(膀胱排清比赛中夺魁出名的商人)。

  我个人对“便”字向来敏感,下笔为文可避则避。“他自小便聪明过人”,这种句子我是坚决不用的,赶紧改为“他从小聪明过人”。“那个小女孩长大便更美了”,这种说法我也觉得是暴殄尤物的罪行,振笔改为“那个女孩子长大了更见明艳”。词典上说,“便”字当副词用即“就”也;我宁可用“就”不用“便”。词典上又说,连词的“便”表示假设的让步,比如说:“只要依靠群众,便是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这个“便是”根本可删。只有写章回小说体的文字我愿意用“便”,其他一说便俗!

  “神明在上,我不敢”

  这是一个没有情书的年代,情人节于是铺张起来了:上百元一枝玫瑰花;上千元一顿烛光餐;卡片美术师代劳印刷的绵绵情话;酒店钢琴师尽心弹奏的悱恻恋曲。这是一个没有毛姆没有王尔德的年代,情人们于是可以沐浴在无知无忧的爱河之中:毛姆说:“爱情只是套我们去传宗接代的卑鄙手段。”(Love is only the dirty trick played on us to achieve continuation of the species.)王尔德说:“回肠荡气的风流韵事(grande passion)如今确是可遇而不可求了。那是闲人才有的福分。那是优游之辈山庄之中的消闲妙方。”因此,“爱情战无不胜,只战不胜贫穷与牙痛”。(Love conquers all things except poverty and toothache.)人生竟无风流之资,又无传宗之兴,大概也真的有点杀风景了。

董桥录吴梅村《圆圆曲》并跋(19x16cm,纸本水墨)

  西方文化的爱情观相当通透,论情说爱的语文格外显得活脱。炎黄子孙天生“道学”,袁子才、李笠翁这样的“性”、“情”中人毕竟不多。《夜雨秋灯录》里有个少妇在破庙中避雪碰到一个美少年,心爱好之,夜里潜到少年身边去睡,要他相抱分暖,少年竟说:“神明在上,我不敢。”少妇强之,始允。到了关键处,最露骨的也不过十来字:“少年本伟男,迎送得女喜。事讫,酣寝!”这里的“心爱好之”,因是偷偷动心,英文有sneaker一字颇传神:She had a slight sneaker for him。还有一个英文字源自粤语“烟瘾”的“瘾”(yen),也是渴想之意:Gee, have I got a yen for her!

编辑:ju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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