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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普希金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2018年4月27日
作者: 

  在圣彼得堡涅瓦河边俄罗斯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内的一个小型的博物馆里,我获得一个“重大的发现”。

  这个博物馆叫做“普希金之家”。它珍藏着有关俄国古典文学大师生前极其宝贵的文物。

  从中我发现我所崇敬的那些文学大师几乎全和我干的事情一样:一手拿钢笔,一手拿画笔。

  他们都能画一手好画。有些还称得上名副其实的画家。这使我大吃一惊!

  应该说,即便是在“普希金之家”,这些画也并不是作为一种纯粹的艺术作品,而是作为作家留下的一种珍贵的遗物。

  它们和作家的书桌、文具、手杖、眼镜、外衣、怀表和水杯摆在一起。

  它们被当做作家生命气息的载体—而不是心灵欲望的载体,它们只是从属于文学,并没有自己独立的身份与价值。

  这实在有些不公平!

  这是出自多么荒谬的习惯:只承认你一种最突出的才能,其他的才能只作为一种附属,一种可有可无的资质罢了。

  是不是由于他们文学的成就过于巨大和辉煌,反而把自己的绘画才华掩盖了?

  长久以来在俄罗斯文学研究者的眼里,这些出自作家手笔的绘画,只是被当做对作家心理与性格研究的一种素材。

  它们不是被作为艺术品来对待的。

  普希金大量的绘画是在他诗作的手稿上。

  每当他诗情洋溢之时,形象便在脑袋里缤纷地涌现,这是他独有的一种绘画状态。

  这很像中国的大写意画家,借酒助兴,画意勃发,泼墨于纸,形象立见。

  所以普希金的画大多画得很快,带着灵感。他的画是他瞬间形象想象的灵性记录。

  他最爱画各种人物的面孔和表情。

  别以为这只是诗人单凭兴趣的信手涂抹。

  这些人物有的是他的虚构,有的是现实中的人,他对这些人有爱有恨有讽刺有愤怒。

  这些人物是诗人在诗之外的一种表达。

  值得注意的是,绝大多数人物都是半侧脸的头像,而且全部向左侧。

  有人认为,这和写作时从左到右写字的习惯有关。

  但依我看,这正好说明他的绘画没有经过专业训练。

  因为,用侧面脸比用正面脸来表现一个人的面部特征要容易得多。而且他从来不用画笔作画,只用写作的工具—鹅毛笔和墨水—来画。

  这表明他作画的欲望是被诗唤起的。

  然而,一个好的画家并不一定非要经过专业训练。

  普希金的线条灵活、流畅、自如、飞动,而且像中国画家所说的那样—“不求形似,只求神似”。

  他笔下那些面孔都既富个性,又具神情。他画的人比他写的人要多得多。

  他最热衷的题材是自画像。画家只有在画自画像时才面对自己。

  画家们都很热衷于自画像,但普希金的自画像似乎画得太多。

  他这种侧面的自画像上百次地出现在他的诗稿上。

  他几乎随手一条线就能把自己突起的额骨与眉骨、坡度很大而前伸的尖鼻子,以及略略发紧的嘴巴画出来。

  他画自己的鬈发和向前卷起的络腮胡须时更是得心应手。

  尤其是画络腮胡子,他常用鹅毛笔的鹅毛一端蘸上墨汁轻快地抹几下。

  这几笔之间,便神采飞扬。

  有人以为普希金这么爱画自画像,是由于自恋,我则以为这出自诗人自我的意识。

  诗都是以“第一人称”为出发点的。

  仔细去看,普希金这些自画像的神态并不相同。

  有的凝重,有的轻盈,有的阴郁,有的活泼,它们是诗人不同时间、不同环境和不同心态中的自己。

  一八二六年普希金由高加索流放归来时画过一连两幅的自画像,这两幅画像却明显不同。

  上幅似乎年轻一些,面孔光滑,目光纯洁,充满朝气;下幅好似经历沧桑,神情更加坚定刚毅,线条变得苍劲有力。

  据说这是他在与老朋友们重逢时,有人询问他经历了这一番挫折之后是否有了变化,他便画了这两幅自画像作为回答。

  绘画是普希金的一种表达方式。

  他手边的纸上经常出现妻子冈察洛娃的形象,那是因为他过深过切、无时无刻不在爱她。

  至于那些令他关切的事件(比如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起义)、那些萦绕他心头的种种人物,以及他写作时的一些想象,都被他信手画在了诗稿上。

  故而,他的画大多是一些片段,乃至思维的碎片。

  列夫·托尔斯泰说他“用诗歌思想”;同样,他也“用画思想”。他的线条是思维的痕迹,不是审美语言。

  他画中的美感乃是出于他的天赋。

  在普希金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单幅画中,有两幅是为他的小说—《别尔金小说集》中一个短篇《棺材商人》—所画的插图。

  虽然还算不上是专业性插图,但它比任何画家都能传达出这篇小说里的意味,那种轻松的幽默中搅拌着辛辣的、讽刺的味道。

  没有人统计过普希金总共在诗稿上画了多少图画,我想数量一定相当可观。

  在圣彼得堡的普希金故居博物馆中,布展人员别出心裁地把他的这种带画的诗稿放大后印在黄色的胶片上,背后打上灯光,放在入口处,看上去优美之极也奇特之极。

  这种文字与图画自由地融混一起的景象,只有那种大段大段题跋的中国文人画才能相比,而且同样也是“诗画相生”。

  我想,这样的画在中国之外,唯普希金一人。

编辑:j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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