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亦已透露出部分中国人文精神。
“日暮”乃言天,“空谷”乃言地,“修竹”则言及物。
人生不能脱离天地万物之大环境,然即观其处境,斯其人品亦约略可见。
《关雎》之诗曰:“窈窕淑女。”
居空谷中,日暮倚竹,亦即深居简出、幽娴贞静之“窈窕”。女性之美,首贵德性,次及体貌。
此又中国从来言人品一大较也。
一阴一阳之谓道,人品陶冶,自当男女并重。
栽一草,植一树,畜一禽,养一兽,皆有讲究。
苟使女皆无品,男亦何修?
近代国人以西俗相绳,乃谓中国人重男轻女,此诚无稽荒言。
中国历史,乃多有女性。《汉书古今人表》中,亦男女两性同经品评。
《古诗三百首》,咏及女性者多矣。
首为《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与君子并重。
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鸟兽草木之得诗人吟咏者,亦多经品评,如关关之雎鸠即是也。
中国人能善观于天地万物大自然环境,而知所兴起。
观于河洲之雎鸠,斯兴起其觅求佳偶之心。
夫妇不和合,又何能群?
不能群,斯为无品。
夫妇能和合偕老,则女为淑女、男为君子可知。
然而人生多变,君子好求淑女,求之不得,则终夜反侧,即怨矣。
不富不贵而怨,又何得为君子。
屈原不得事君,乃着《离骚》。
“离骚”犹“离忧”,即其怨矣。
臣之于君,犹妻之于夫,非谓君尊臣卑,夫尊妻卑,此乃人群和安之道。
屈原不得乎其君,亦如窈窕之淑女,幽娴贞静,不活动,不交际,孤芳自珍,则如草木中之幽兰,故《离骚》多咏及兰。
杜甫亦值乱世,咏此空谷佳人,即以自咏,乌有轻女之意?
人之一切行动作为,胥本乎其情志。
诗言志。故观于诗,乃可以知史。
中国古人言“诗书”,诗在书前,即此意也。
如《春秋左氏传》,其中记载及女性者亦何限。
而此诸女性,可敬可尊,可歌可泣者又何限。
《战国策》中亦多女性。
秦汉之际,西楚霸王项羽亦可谓一世人豪矣,兵困于陔下,夜饮帐中,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王自顾不暇,乃为姬歌,斯亦爱之深念之切矣。
虞姬闻项王诗,即席在歌舞中自杀。
身为女性不能冲锋陷阵,自杀身死,亦以慰项王之心。
战国时人已言:“忠臣不仕二主,烈女不事二夫”。
虞姬亦得谓之烈女矣。
项王终突围而至乌江,曰:“何以见江东父老。”
则不渡。
实则项王之心,若渡乌江,亦将无以见虞姬于地下耳。
司马迁为《史记》,特述及虞姬,但未加褒语。
后世读者,皆知敬虞姬。
人品高下,自有公道,岂烦加褒。
中国女性之美,不仅出诸名门闺秀,实已普及全社会。
晚明有柳如是,乃一歌伎。
慕于钱谦益之名,而屈身为之妾侍。
谦益乃当时大诗人,又为朝廷大臣,年事已老。
柳如是以一年轻美女,天下慕趋之,而终归身于谦益,举世传为美谈。
柳如是名益扬。
不久明亡,清廷宠召谦益,亦以笼络人心。
而谦益不能拒。
柳如是以为耻,为之自尽。
谦益死,清廷列之《贰臣传》,仍以买收人心。
而柳如是乃如天上人,举世仰望。
此亦中国数千年人品标准,岂偶而已乎!
近闻陈寅恪着有《柳如是别传》为谦益晚节辩诬,但对柳如是则更推崇备至。
惜余已不能读其书,此不详论。
又中国有婢女,见之小说戏剧者,如《西厢记》有红娘,如《白蛇传》有青蛇,亦如男性中有老家人,如《三娘教子》剧中有老薛保,此皆圣贤中人。
列诸《古今人表》,断当不在中等以下。
又如《红楼梦》林黛玉有婢紫鹃,薛宝钗有婢莺儿。
读其书,亦宁得以小婢视之?
西方小说剧本中之女性,皆出想象创造,然何尝创造有如此人物来。
我无以说之,亦仅曰中国人情味厚,西方人情味薄而已。
然今国人竞慕西化,则曰此乃中国封建社会奴性使然矣。
情味之薄,乃尤甚于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