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淳一当年为何要写《失乐园》?

　　作者徐静波，旅日媒体人，亚洲通讯社社长。曾是中国台湾女作家三毛的中国大陆著作权代理人。90年代初留学日本，2000年，创建中文网站“日本新闻网”。2001年，创办日文版报纸《中国经济新闻》。1997年始，连续21年采访中国两会和党代会。喜马拉雅FM“静说日本”频道主播。著有日文著作《2023年的中国》等、中文著作《静观日本》、《日本人的活法》等。

　　12月26日上午，我去看了一部电影，这部电影刚刚剪辑完，还没有公开上映，讲述的是一个家庭的故事，孩子在父母亲离异后，一直遭受母亲的蹂躏，在16岁时，这名男孩离家出走，边打工边读通信制大学，一直到工作后，对母亲依然充满仇恨。但是在得知母亲生病后，毅然回到母亲的身边，一直陪伴母亲到老。电影拍的很感人，很催人泪下。扮演母亲的是日本著名的演技派影星吉田羊，而电影的编导，叫“渡边直子”，她是一位很知性的女性。渡边直子的父亲是日本一位很著名的作家，大家想到谁了吗？他的名字叫“渡边淳一”。

　　渡边直子是我认识多年的朋友，电影结束后，我请她来我办公室小坐，跟她聊起了她的父亲，和父亲的代表作《失乐园》。刚好，我上个月去青岛的时候，还与《失乐园》的翻译者林少华教授聊了一个下午。我想从这两位渡边先生的最亲近的理解者的口中，去挖掘一些有关渡边淳一和《失乐园》的故事。

　　在渡边淳一先生的眼里，渡边直子是最能够继承他文学事业的女儿。但是，直子女士只是继承了父亲的艺术细胞，并没有继承父亲的那一支笔。

　　在女儿的眼里，父亲是一位极为浪漫，也极其深沉的男人。

　　渡边淳一于1933年出生于北海道。从小具有很好的文学天赋，理科和文科成绩都很好。但是，考大学的时候，渡边淳一却报考了札幌医科大学。

　　直子女士告诉我，爸爸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一名记者，因为很能写文章。在报考大学时，很想读文科，但是妈妈让他读医科，觉得当一名医生，社会地位高，收入也可观。结果渡边淳一很听母亲的话，一读就读到医学博士毕业。

　　1964年，博士毕业以后，渡边淳一留校担任了整形外科医师。

　　虽然当了医生，但是依然不愿意放弃自己写作的梦想。当时札幌医科大学有一位很著名的心脏专家，叫“和田寿郎”，和田教授在大学里实施了日本第一例的心脏移植手术，轰动了日本列岛。渡边淳一于是根据这一次心脏移植手术写了一篇小说，名叫《心脏移植》。没有想到，这一篇小说中的某些表述，令和田教授很不高兴。在札幌医科大学，和田教授是一言九鼎的大教授，而渡边淳一还是一位刚留校不久的讲师，小说发表后，他自然受到了学校内部的各种压力。不愿意屈服的渡边淳一，一气之下辞去大学的医师工作，搁下妻子与女儿，独自一人来到东京，当起了一位“东漂族”。那一年，直子才一岁。

　　所以，直子女士说，如果没有那一次事件，父亲可能一辈子都是一名医生，而不会成为小说家。

　　在东京简陋的公寓里，渡边淳一以日本首相寺内正毅为原型，创作了长篇小说《光与影》。当年，这部小说就获得了日本最为著名的文学奖——直木奖，那一年，他37岁，开始了专业作家的生涯。

　　1980年，渡边淳一的《远方的落日》获“吉川英治文学奖”。渡边淳一先生一生写下了100多部小说和散文集，其中最有影响的作品，是恋爱小说《失乐园》。

　　1995年，渡边淳一先生应日本经济新闻社的邀请，开始在日本经济新闻上连载《失乐园》。2年后的1997年，讲谈出版社将连载汇集成单行本出版，立即轰动了日本社会，这部长篇小说上下两卷，在一年中共发行了300万部，并改变成电影，由宝塚歌舞团出生的影星黑木瞳和男影星役所广司主演。这部电影上映后，创下了23亿日元的票房纪录，拿下了1997年国际戛纳电影节的金奖，黑木瞳的出演费也因此翻了一倍。随后，这一部小说又被拍成12集电视连续剧，创下了27%的超高收视率。“失乐园”不仅成了日本社会的一大话题，同时也成了日本社会的一个现象。

　　《失乐园》是日本现代文学史上一部划时代的杰作，自然也是渡边淳一先生的主要代表作。这是一部什么内容的小说呢？

　　《失乐园》讲述了一对中年男女因婚外恋而双双殉情的故事。

　　男主人公久木55岁，是一名出版社的资深编辑，就在他事业如日中天之时，突然莫名其妙地从出版部部长的岗位上被贬到调查室工作，成了每天张望窗外而无所事事的“窗边族”，久木因此变得十分的消沉，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于是，久木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感悟到自己人到中年，却好像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爱情，虽然结婚已经多年，还有了一个女儿，但是与妻子之间早已经没有爱情，只剩下一份左手握右手般的亲情。

　　小说的女主人公，名叫“凛子”，38岁，她是一位医学教授的妻子，平时在一个文化中心教书法，长得十分的温柔美丽。凛子与丈夫没有孩子，但在别人的眼里，这是一个十分幸福的家庭。但事实上，凛子的丈夫在性生活上对凛子特别冷漠，可以称得上是一个 “无性家庭”，多年来，两个人维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形同路人，是一对假面夫妻。

　　在一次偶然的聚会上，久木和凛子邂逅，并迅速坠入爱河。凛子从与久木的性爱中感受到了女人从未有过的快感和叠加的高潮，并因此而无法自拔。两人悄悄地在涉谷租了一套公寓过起了隐秘的爱情生活。但是，这种婚外恋却为各自的家庭和亲人所不容。两人各自走出自己的家庭，并寻求重新的组合。重组家庭看似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但是久木与凛子的爱己经到达了巅峰，如果重组家庭，再美的爱情终会归于平淡，这是两人都无法接受的。如果让凛子再次面对乏味的人生，那无异于慢性自杀，她宁愿选择在激情中消逝。

　　这种感觉使得他们认识到人世间没有永恒的爱情，要想使对方永远属于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对方一起结束生命，于是他们选择在爱的极致时双双服毒殉情，演绎了一出爱情的悲剧。

　　这一部小说之所以能够引起日本社会强烈的共鸣，是因为小说出版时，日本社会正处于一个十分动荡的时期。有一篇评论这样写道：90年代初，日本泡沫经济崩溃，社会危机产生，失业人口增多，工作难以带给人们安全感，男人将情绪带到婚姻生活中，致使无性婚姻在日本家庭中比重增大，一部分在婚姻生活中得不到慰藉的女性开始走向社会。在这种社会背景下，人们压抑己久的人性迫切需要心灵上的抚慰，人与人之间需要肉体上的相互温暖来确认自我真实存在，作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不安社会背景下人们内心的焦虑与空虚，感觉到了现代社会夫妻间普遍存在的问题，并试图通过自己的作品来慰藉人们情感上的荒芜。

　　渡边淳一先生曾经承认说：“我在写《失乐园》这本小说时，也正在谈恋爱，所以说这部小说是梦和现实相交织的产物，加上过去体会的的恋情，以及回想那时时听到的音乐和情景，使我进入了不可抗拒的的恋爱状态，沉浸在其中。”

　　在说到创作动机时，渡边淳一先生又表示：“我之所以要写《失乐园》，是因为我有一种很深的危机感，我觉得，与现代社会的高度文明相反，我们人类终归还是动物，与地球上的其他生物没有任何区别，都是由雌性与雄性构成的，可惜我们已经丧失了这个最基本的认识。”

　　《失乐园》被翻译成了世界20多种语言。在中国，这本书最早是由珠海出版社出版的，出版时期是1998年，翻译者是国际关系学院日本近现代文学教授竺家荣先生。2000年，北京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谭玲女士的翻译本。但是，这两本中文版的《失乐园》，因为受到时代的局限，有关性爱方面的描写，有的没有翻译，有的就直接简化，所以，这两个版本都存在一定程度上的不完整。

　　最近，青岛出版社买下了渡边淳一先生的著作版权，请了一位日本文学翻译大师林少华先生翻译。林少华先生毕业于吉林大学研究生院，曾经在日本长崎大学教书，现在是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的教授，也是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的副会长。

　　我熟悉林少华教授，是从村上春树的作品开始的。村上先生的中文版作品，几乎都是林少华先生翻译的，先后翻译了27本。所以，正因为有了林少华教授，我们才有机会读到村上先生的许多作品。

　　上个月，我去青岛拜会林少华教授，我们喝了一个下午的茶。在接到青岛出版社的翻译邀请后，林教授有过一段时间的犹豫，因为渡边淳一先生的作品风格，与村上春树的作品风格有很大的差异，尤其是在语言风格上，村上春树长期研究欧洲文学，同时在美国的大学里做过长时间的客座教授，因此他的语言中参杂了许多英语和法语的表达方式，形成了自己独自的语言风格。而渡边先生并非文学系的科班出生，语言风格更多地体现了日本传统文学的表现手法。翻译惯了村上的小说，能否翻译好渡边的作品？一直富有挑战精神的林教授，最后接受了青岛出版社的邀请。

　　我问林教授：“翻译《失乐园》最难的地方是在哪里？”林教授说，最难的是性爱的描述。渡边先生可以说在《失乐园》里，对于性爱的过程是进行了赤裸裸的描述，如何完整而忠实地表述好这一部分的内容，同时又不淫秽，又能表现出性爱的美丽，这个拿捏和语言的表达，让林教授掉了不少的头发。

　　当翻译完最后一页，林教授把笔扔在地上，说了一句“我再也不愿翻译了，太痛苦了”。因为《失乐园》的最后，是二份尸检报告，最忠实地展现了久木和凛子在爱的高潮过后，身体依然相融在一起，却已经变成了一尊相拥而死的雕塑的细节。

　　林少华版《失乐园》的责任编辑杨成舜先生跟我说，《失乐园》的版本已经有17年没有更新，我们邀请林教授重新翻译，不仅是全译本，同时获得渡边先生家人的支持，在书上还附上了一部分渡边先生的《失乐园》手稿。

　　这本“全新林译本”《失乐园》已经公开出售，大家可以在网上书店和新华书店里都可以买到。我想在2018年，与青岛出版社合作，组织一次“渡边文学之旅”，邀请一部分渡边文学的爱好者们来日本走一走《失乐园》故事的场景地，领略一下渡边文学的光彩。

　　渡边先生已经在2014年因病去世，终年8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