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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骥才:艺术在哪里?在你心里

2017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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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术在哪里?我问。
        “这难道不是和星星月亮在哪里,鱼儿虾儿在哪里同样一个不值得回答的问题吗?你存心跟谁开玩笑?如果我问你鼻子在哪里,你也愿意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否则,提问者和回答者中间,准有一个缺心眼的傻子或刚懂事的儿童。如果你甘心当傻子,我就一本正经告诉你吧——
        艺术,它在舞台上,在乐池里,在银幕和屏幕上,在照片上,在画框中间,在录音带和唱片上,在博物馆的仓库与一间间展室里,当然别处也有,你去找吧!假如你不把马桶或烤鸭当做艺术,你就很容易找到。”
        “什么,你要说的不是这个?我先问你,你想寻开心,还是要故意找我难堪。这你可打错算盘!艺术它如果不在画里、音乐里、戏里、照片里、电影里,在哪儿,说呀!”
        何必着急。咱们不是谈艺术吗?
        艺术中和战场上可不一样,不是除去敌就是我,而且非得消灭掉对方不可。

        深秋的夜晚,又凉又细的雨。不知多少诗人,写过这深秋夜雨的带点悲凉伤感意味的诗句。
        可眼前这情景却不同——车子——丰田还是菲亚特?停在道旁,主人大概去看朋友,或者到小餐馆里吃点什么,空无一人的车厢内,凝聚着一种静谧、幽暗、昏昏欲睡的气息。与外边凉丝丝的秋雨相比,这里边还有种舒适的温暖。远处的灯光,隔着被雨淋湿的车窗模糊又炫目地亮着,同时映亮了挂在车窗玻璃上颗颗晶莹的水珠。最动人的则是,一些经秋风吹落的大片的叶子,粘在这宽展而湿淋淋的窗子上。这些叶子透过玻璃展现它们各自不同风韵的秋容:有的如火烧的艳红,有的憔悴般的枯黄,有的充满生命的绿意。如同不同命运、不同性情、不同心绪的一张张脸……
        这是一幅感动过我的摄影作品。作品上没有署名,肯定是一位外国摄影师,却连哪国人都不知道…
        “这是摄影艺术呵!我不是说过艺术在照片上吗?我说过呀!摄影难道不是艺术!”
        我没否认你说过,我是想从中阐明我对艺术的理解。你不要一句句话地死抠,咱们不是研究法律。
        你沉下心来听一听:我想说,这深秋中再普通常见不过的景色,却被摄影师敏捷地捕捉了。
        当他把这一切在显影液中显现出来时,竟是一片迷人的境界,一种没有被别人发现并表现过的现代大城市生活中特有的诗意美。
        艺术,有时确实是令人叹为观止的精工巧构。但无论怎么赞美它的精致、奇巧、高超、绝妙,它的本质却像酿蜜一样,是把普普通通的生活(绝不是别的)酿成甘甜而醉心的蜜。剥去艺术华美又炫目的外衣,内里却是土一样平常、水一样自然的生活。


        齐白石笔下的蝌蚪,并不像骏马奔驰、孔雀开屏、鸳鸯戏水那样能够入画,它不过是一个拖长的圆墨点。在齐白石把它搬到纸上之前,不曾有人认为它值得一画,然而在《蛙声十里出山泉》中,显出多么蓬勃欢腾的生命力,多么畅快而宣泄的情绪,多么惊人而富于豪气的艺术想象!多么像李斯特《狂想曲》上的一个接着一个跳跃在五线谱上的音符!
        真正的艺术大师正是在你什么也没看出来的地方发现了迷人的艺术。你不信,你再看看齐白石画的那些河柳、油灯、火炉、柴耙、水虾、算盘之类,难道这些东西不是也在你身边吗,你把它们看做了艺术的对象吗?希什金画了多少到处可见的树,但这些树到他笔下几乎没有做任何加工,就成了艺术珍品,印在画册上,叫你一遍遍饶有兴致地翻看。
契诃夫写了多少那种一辈子也没发生过什么故事的小人物?他是怎么把这些街头巷尾的凡人凡事变成揪扯人心的艺术形象的?到底因为这些艺术大师把非凡的哲理、动人的情绪和特殊的美,赋予了这些形象,还是他们像居里夫人那样,能够天才地从那些普普通通的乱石块中提取出比金子还要贵重的镭
        艺术的玄奥往往是谜一般的才能,这才能真正点石成金。说到这儿,似乎可谈的话题很多。诸如艺术的本质、生活与艺术的关系,某一个艺术规律,或者艺术家的主观因素问题,等等。
        我却想岔开,扯到一种非学术而纯感受上去说一说—我想,像齐白石这样的画家的一生是非同寻常的幸福的。因为,在他眼里,一切等闲事物都能变成充满魅力的艺术形象,正像万物在梵·高的眼里都是活生生运动着,在莫奈眼里都分解为无比丰富的色彩,在巴尔扎克眼里,任何富于特征的细节也别想跑掉,就像老猎手目力所及的飞禽走兽。比如那个兼包客宿的伏盖公寓中,穷酸破乱的公共食堂墙角橱柜里的三样东西:瓶塞、脏餐巾和缺角的碟子。当然这三样东西在一般人眼里,多半是无生命、无内容和无价值的,然而巴尔扎克靠着它使这公共食堂“活”了起来。想想看,在他发现了这些珍宝一般的细节时,曾经多么兴奋与幸福!
        可惜,现在的眼科学还很落后,或者说眼科专家们还从来没想到研究艺术家眼睛的构造。如果在未来的一天,他们发现到艺术家眼里含着一种什么特殊的元素,仿制出来,注入所有人的眼球里,使所有人都具备这种眼力,那么人人都将活得幸福。
        因为,那时你不只是从别人制作出的作品中去享受艺术了。你自己就能随时随地把所闻所见的一切质变为艺术。那你就不仅仅从雄劲的山色、浓郁的花气、粼粼的水波,获得心灵上的快感。
        你还能从普通常见的事物,从眼前的一切,譬如光影中明暗斑驳的物象—或明洁,或深远,或华贵,或淡雅,或真切,或朦胧,或融融,或错落,获取丰富无比、一如艺术那样的感受。
        万物在你眼中掠过时,还时时呈现新颖的构图、画面和奇妙的境界。
        你能从欸乃的橹声,联想到二十世纪江上生活的画面,从云天、水波、木纹、鸟影、起伏的山脉,以及阳光中的浮尘、空信箱和废报纸中,悟到某一个深邃的人生哲理。
        从旧友邂逅时的一笑,从第一滴春雨凉丝丝落在脸颊,从婴儿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的纯净的泪珠,油然生出一句绝妙好诗。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与你一时的心境、情感、心绪相碰,都会不停地闪出艺术之光。这光犹如不停的闪电,时时把你的心中照亮。
        自然,你不是画家、诗人、作曲家、摄影师、建筑师,你这些画呀、诗呀、旋律呀,也都是模糊不清的、片段不整的;你并没有纯熟的技巧和高超的表现力,把它们贴切又完整地表现出来。然而,你已经在进行任何一个杰出的艺术家所必要的第一步的工作:用艺术情感去感受生活。你将尝受到艺术创作所特有的快乐。你的思维、情感、感受,都将得到最美妙而神奇的抒发。你也会比普通人更多地获得生活的财富而更加热爱生活……
        艺术原本在你心中。

        这便是我要回答的:艺术在哪里。
        “那咱们没有分歧。你也对,我也对。”
        别这样,亲爱的。艺术不是调解民事纠纷,咱们不必打不赢对方就什么都认可。你可以就认为你对,我可以就认为我对。你吃牛肉,我吃猪肉。咱们不都挺带劲儿地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吗?

编辑:j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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