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空间里的两个基本地理坐标,除了树,就是路。一个用于经过,另一个也用于经过。路有多老,树就有多深。老树是老路年龄尊贵的象征。
闻一多青岛水彩作品 夕潮拍岸
在老城,有两条梧桐树的路最值得流连,一条大学路,一条莱阳路。夏天,隔着车水马龙的道路,树与树握于当空,机械的粗粝喘息无法打扰它们的伸展和交好,再遥远再吵嚷,也要搭建起圆拱形的宫殿,这才是它们唯一专注的事情。
孙利华水彩作品 秋天的大学路
老城里,凡是以法国梧桐为行道树的地方,都是最初的市中心。在连接区与区之间的过渡性道路上,则站立着白杨。德国人当初以“槐叶片”为设计思路,即一条干路的两侧,又分出了许多支路,支路的行道树均栽种刺槐。
青岛多山岭,土层浅,一些道路是开山形成的,行道树成活率不高,在选择树种的问题上,德国人当年很是下了几番功夫。
榉树最终植于太平山北坡,朴树长在中山公园。1902年前后,黑松在青岛栽种成功。沙石为主的高盐分土壤颐养出黑松的葱葱墨绿,它们沿海风的强硬走势生长,旁逸斜出。
同一时期引入青岛的还有银杏树。这种世界著名的优良庭荫树和行道树,适应性强,又耐修剪整形,孤植于草坪或旷地,列植于街道两旁,婆娑,斑斓。每个秋末,银杏树高举起一身的金灿,蓝天变得更蓝,也更远了。
树沿着城市道路行进,或沿着地势的起伏而高低渐次。最美的行道树在八大关。韶关路上的碧桃,宁武关路上的海棠,正阳关路上的紫薇和广玉兰,居庸关路上的银杏,嘉峪关路上的五角枫,临淮关路上的龙柏……季节不同,花期不同,无骨的,无邪的,无想的——盛开,是花的受洗礼,也是花的墓志铭。
我愿意记取每一棵树的站立与向上。它们在以季节的华丽向人类致意,叶子在风中高声阔谈,冬天归于泥土,春天穿戴微雨——存在,便是把根须插入大地,把枝叶指向天空,身为一棵树的青春期从来没有输给如刀岁月。相较于梧桐树虬结密布的粗壮树身,我更迷恋参差深幽的树洞,总感觉里面仿佛有个暗黑系小宇宙。是否有人曾对着树洞说话,倾吐秘密,再用泥土封存起来?
城市空间里的两个基本地理坐标,除了树,就是路。一个用于经过,另一个也用于经过。路有多老,树就有多深。老树是老路年龄尊贵的象征。
徐咏青水彩作品 青岛鱼山路写生
《时尚旅游》杂志的记者来青岛采访,让我给带个路,好吧——
以栈桥为起点,往东,不走太平路,直取与其平行的广西路,过了从前的欧人监狱,进入莱阳路,沿锐角分支爬行金口二路;由金口一路拐入金口三路,顺大下坡扑进鱼山路;穿海洋大学而过,出大学路校门,过了马路就是一趟咖啡小店;沿着黄县路和龙江路寻小馆吃野生海货,酒足饭饱后终结湖南路与广西路,抵达红房子。
青岛的老城真美。他们说。
北京的胡同也很棒。我说。
但青岛更适合生活。我们一起这样说。
老城永远是我向外地朋友展开的第一张私人地图。按照我的理解,到任何一座城市旅行,都应该先看它的老城。
越老越有城之真味,民风沉潜,城脉清晰,不杂乱,不虚情。夜里,枕着老城的厚实早早睡下,为早起做好准备。
夜色霓虹里多是浮生记,不打听也罢,早生活却值得投入热情与尊重——天光刚好放亮,正是我急切扑入陌生街道、嗅闻新奇的时候。
每座醒来的老城都有着属于它们自身的不可复制的味道。经过一夜沉淀,那些味道被还原的那么好。
城市地图更新,目的在于及时反映人文与自然要素的实际变化,保持地图的现势性、准确性和可靠性。
私人地图更新,凭借疯狂的想象力与持续的行动力,目的在于活出意味。
宿仁昌水彩作品 里院印象之二
胶州湾海底隧道开通以后,西岸迅速进入了我的新版图。去西岸,不必带任何行李,甚至不必跟父母打招呼,也不必担心没人喂猫浇花,早晨去了傍晚回,尤其适合我这样一个怕麻烦又不安分、总想轻装上阵又望万事周全的矛盾体。
我只须跨入驾驶座舱,转动点火钥匙,用右脚踩下油门,那熟悉的引擎声便会直接把我的血液加热。出了7800米海底隧道,就是一个新世界——几乎没有熟人,也没有生长记忆,所有的路都需要一条条去感知,渔家宴的味道待逐个吃过之后才能给出排名,谁家的咖啡好喝还不知道,美术馆只认识一家……甚至,对于这张全新又近在咫尺的地图,我竟有点不舍得完全打开,不舍得一下子走遍,就像好书要慢慢读,暗恋不必让对方知道一样,底牌揭开的越晚,保有的好奇心与探索欲就越强烈,也就越觉得好像储蓄了一份可以随时逃开模式化生活的暗喜。
孙明德水彩作品 奥帆码头
丙申初五。立春之后的第8天。在北方海边,气象意义上仍属于冬天的尾声。风,很有半岛气质:骤急,冷冽,却干净。我在西岸薛家岛的环岛公路上驰骋,自东向西,路过金沙滩、石雀滩和银沙滩,到达鱼鸣嘴,再环绕而回,路过连三岛和唐岛湾公园的诸个入口,路过绿岛嘴、左披嘴、甘水湾,到达东端尽头的后岔湾。
薛家岛属低山丘陵地带,呈半岛形,东北高,西南低,沿途分布着多个原生态渔村,渔舍错落,家家户户都贴着崭新的对联,房顶上的红色小国旗随风向飘动。环岛公路全长42公里,像极了与大海勾肩搭背的兄弟,分也分不开。崖岸土坡上,有成片的野生草本植物,以荻花和野山菊为最多。路随山势蜿蜒起伏,十步一曲,百步一湾,这个时候,美国乡村民谣是最搭调的,我打开了车载CD。
金沙滩的沙子细细如粉,在阳台下闪着金光,一直照耀到天际。从黄海吹来的强劲海风掀起浪涛奔涌,让狭长的三公里海滩生出一些狂放气质。这里曾多次作为音乐节的主场。包括谢天笑、苏阳、万晓利、周云蓬等在内的中国著名乐人与欧美日韩的多支乐队联手,奉上免费的音乐大餐。狂热的人们云集至此,夜宿帐篷,像寄居蟹一样寄居在沙滩上,也寄居在音符的跌宕里,在那些或惆怅或喜悦的哼唱之间,留下青春的抛物线。石雀滩位于金沙滩和银沙滩之间,浪扑礁石,声闻数里。银沙滩尚未完全开发,它是野的,所有未知数均大于已知,我的种种迷惑和猜想正基于此。
春节假期,无车,路旷,连续几个弯道,都是电影一样的空镜头。还未长大的行道树光秃着枝桠,投递出一首首旁逸斜出的诗。偶有不知名的大鸟掠过寂美的一切。我忽然有了时空错位感,确切地说是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如若不是路口的中文指示牌在提醒我,我会以为自己正在某个中世纪小镇旅行。
环岛东端的甘水湾,东濒胶州湾口,南至左披嘴,北至象嘴,南北长300米,湾内水清滩平,无风无浪。这里是眺望东岸的绝好位置。海上最近距离2.6海里,望过去,团岛、栈桥浮山湾、石老人,浮山与崂峰,像一幅幅蓦然抖开的画卷。
如果说老城里有我最收放自如的私人地图,可极致微观,入枝节末梢,那么,西岸这张新图正等待我去勾画,去套印,去贯穿,我确定,一个相互收割的欢乐过程即将展开。